大海,我的避难所
大海,我的避难所。
世界敞开它的胸怀,浩瀚的
星光仿佛在向大地许诺永久的安宁。
新月像一片刨花漂在西天。
海平面则如同一块薄冰,
悄悄抵近漆黑的海平线那完美的弧线。
我握紧舵柄,眼盯闪烁的罗盘灯,
驾驶“萨瑟兰公爵号”一头扎进黑暗。
大海仿佛黏住了,停滞了——
仿佛一切都在沉睡,只有船尾被劈开的海面上
千万朵浪花蹦跳着,嬉戏着,
转瞬又隐没于黑夜广大的口袋中。
我渐渐垂下脑袋,又猛然抬起,
恍惚间,海面变身为沃洛格达广袤的沼泽地——
我患病的父母相互搀扶着,
从朽烂的木质栈道上
摇摇晃晃向我走来,
病容上挂着慈爱的微笑。
我想起通往流放地的泥泞道路,
我想起从北极刮来的风
狠狠抽打着茅舍。
我患病的父母和其他流放者,
在简陋的教堂为一个“遇害“的国度虔心祈祷。
我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但我记住了这一切。
午夜的大海有如永恒的葬礼,
以惊人的平静埋葬了所有人的过往,
也埋葬了我颠沛流离的童年。
对于我,陆地就是囚笼,
它如此辽阔,每一寸土地却在驱赶我——
从别尔季切夫到克拉科夫,从马赛到伦敦。
我知道我向往大海,就是向往自由。
大海,无主之地,收纳万千理想的宝匣,
请容留这个被陆地流放的人,
请容留这个在舅舅的训斥和关爱下长大的孤儿。
置身于四望无际的海心,
我可以为自己描画一副不那么悲怆的自画像。
我渴望成为自己的主宰,
而不是用悲戚向命运俯首称臣。
哦,不朽的巨轮,只管向前,
带我踏上通往黑暗中心的死亡之旅,
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
在它永远晃动的摇篮里,我重生。
波兰,一颗蓝色水晶碎裂,
波兰,一片平整如镜的海面被刀片划开。
我的心在驶向它吗?
长久以来我已经不再关心崎岖的道路指向何方,
我早已习惯逆流而行,
直到穿越世界懵懂的初始。
为了抵御黑暗和瞌睡虫的双重侵袭,
我开始大声背诵
父亲在我年幼时给我念过的诗篇:
“我的骏马在干燥的海洋中疾驰飞奔,
像海豚的胸脯冲破汹涌奔腾的海浪。”①
一种振奋的声音唤醒骄傲:
大海,我的婚房兼墓地,
我的竞技场兼眠床。
大海,我永远的避难所,
月光为我垂下百叶窗,天穹为我盖上屋顶。
哦,所有被深深淹没的生命,不要停止你的哽咽,
从寂静的中心,张开大海的耳朵——
①所引诗句出自密茨凯维奇诗歌《法力士》。
你真是个怪物
你真是个怪物,又把我训斥一番。
你在床上多火热,
你在信中就有多恼怒。
温存像一笔稿债,又像幻影,
在巴黎和珂瓦塞之间闪烁不定。
老相好——尽管你不喜欢这称呼——
你是我的冤家和对手。
当欲火在余烬中再次拨旺,
倦怠将使爱变得冗长,
并确保你离世时我会悲痛万分。
我不懂嫉妒为何物,
我看见阳光平等地照耀在花丛和垃圾上。
我不了解家庭生活的秘密,
如果不把屁股撅向华丽的皇家盛宴。
现在不挺好,陌生的小镇令幽会更加甜蜜。
有时我想说,妓女才是真实的,
她们娴熟的技术隔绝了爱和高潮。
在中东,在北非,在寻访迦太基古迹的途中,
我领略过她们纯正的热情,
我的句子因为羡慕而不安地蠕动。
我从不吝啬于我的刻薄:
拉辛和高乃依只配粉刷厕所的墙壁,
雨果在《悲惨世界》里兜售廉价的同情心。
而对于我,美就是道德——
我想为每个词找到唯一的卡槽,通向实存。
我在日常俗事里收束我的激情,
于是德拉马尔夫人娟秀的形象捆住暴力的想象。
当包法利夫人肚子受凉,
我就去卫生间呕吐。
当她死去——我哀嚎不止。
我走过一个无尽的寂寞,
勒紧文字的缰绳,越过坟场,向前走。
我同时是沙漠、旅人和骆驼。
句子,一个又一个句子,
连缀成攀爬虚空的绳梯。
我喜欢无所依傍的文字和人生,
像地球凭空旋转,
在这寂静的外省——
邻里叽叽喳喳的闲言碎语让它更加寂静——
我常历数周而不与人交一言。
你知道,激情都是催命鬼,
像搓一根麻绳,将它搓细,
然后分散在每个字句的掂量中。
我的世界在一个句号里终结,
总比在逗号和省略号中苟延更加完美。
我是音乐沙龙里正襟危坐的贵妇
我是音乐沙龙里正襟危坐的贵妇,
我是床榻上扭动的荡妇。
我同时爱着他们,
哪一个也不用否定。
昨晚,在爱情即兴演奏的狂想曲中,
我和我的诗人依偎在一起,
他的手携带着月光抚摸我的身体,
他的嘴吮吸我的耳垂犹如口含朱玉。
哦,肉体战栗的陶醉融化心灵,
模糊视野:他们列队向我走来,
横越前往帝国议会的工人队伍,
每一张脸都因为狂喜而变得痛苦。
出自灵魂的贞洁向我索取爱情。
我喜欢这样的爱情接力,
男人们全速奔跑,
街树、商店、田野和星空也在奔跑。
从沉寂生活刮起的风吹动我的裙裾,
也吹动我房间里透光的百叶窗。
床单在喘息,手尽可能伸得更远,
我喜欢持续冲刺抵达的窒息的幻象——
我从大地上漂浮起来,
他们均匀地托举着我的四肢,
送进四季强有力的生殖循环中。
莫非这就是人造天堂?
我喜欢置身于爱的激流中,
身体被性的风暴席卷,一次又一次。
婚姻?这是国家批准的暴力结合,
我喜欢契约废弃时的无根的欢娱。
没有屏障的关系,
反倒令相爱的心亲密无间。
我喜欢有创造力的男人,
他们的大脑就是最性感的器官,
令我在想象的喜悦中达到肉体的高潮。
我不愿忠诚于某一个男人,
我愿意钟情于他们的所有。
爱的碎片拼凑不起完整的轮盘,
命运旋转,谁知道停在哪个时刻?
我急速的心跳
只要求旋转,旋转,一刻不停。
妒火是爱情的柴捆,
当我同时爱着他们每一个,
每个人心里的火焰也将熊熊燃烧,
好一场炽热的爱的盛宴,
有如高明的艺术家
雕刻出激越情感的每一寸细小的纹理。
我的建筑师无法面对这一切,
不得不转身投入阿尔贡森林残酷的战火,
他被火光照亮的身影多迷人。
我的诗人站在圆环路的长凳上向群氓发表演讲,
制服被扯烂,全身是土,
散发着劣质烟酒的味道,
可我不管不顾将他的头拥在怀中亲吻。
革命,虚假的革命;
战争,野蛮的战争。
它们和我有何干系,
不过是凸显我的男人英俊面容的显影液,
而赤诚之爱也将我的灵魂推至临街的橱窗——
供人观赏或者羡妒?
我无所畏惧,我的爱情穿越俗世的一切,
笔直地升向高空,
得以怜悯之心俯瞰一个时代的废墟。
我渴望燃烧——被音乐激励,
被绘画描绘,被诗歌赞美,被建筑凝固。
我渴望燃烧,在我的所有男人面前,
我渴望升腾,尖叫,诅咒,直至凋零。
铁轨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铁轨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高加索山脉模糊的影子
在身后举行秘密会议——拉紧帷幕。
多少次经过这里,
在奔驰的火花喷涌的火车上,
一切仿佛都拖着彗星蓬松的尾巴。
伏尔加河三角洲腾空飞起,
雪鹭扇动洁白的翅膀,
童年在金色的旅行中重返湛蓝的天空。
在哈萨维尤尔特车站,
我被伤兵和小商贩挤下火车。
我拖着笨重的身体,
沿着铁轨的指引勉强往前走。
旋转的星空缓缓停下来,
月亮犹豫不决,脚尖踮起又放下。
星星不解地眨眼,
看着我,这个孤僻的人,
这个被风暴推上王座的人。
远处,紧追着我的梦
在黑色的大铁锅里翻滚。
疾病,医院颓败的院墙,
契卡头目不怀好意紧盯着
皱巴巴的笔记本上胡乱涂抹的诗行。
这是最糟糕的时刻吗?
光辉的诗句在惩罚整个俗世,
我在惩罚命运,如果
小丑在裤脚上烧出几个滑稽的孔洞。
来吧,来吧,
扑向我怀中的裸体的秋风。
索性脱掉黄色短外套,
我奋力甩掷语言的抓钩,
深深嵌入国家溃烂的肉体,
我得以跨越四面八方的空间?
枕木羁绊我,铁轨有力的双臂拥抱我,
在沿途休耕地扎脚的地毯上,
我往前走,我攀爬在倒伏的峭壁上。
哈弗尔河边一座无名士兵墓
三只钢盔挂在木质十字架上。
你的身躯变得矮小,你痛苦的形象变得滑稽。
你望着河滩边享受夏日阳光的女人,
虽然不合时宜,但你是守望日常生活的稻草人。
女人们穿着两截式泳衣,
其中一个翘起双腿,摆出受孕的姿势。
更多的女人望着河面,
安静地领受微风的抚慰。
远处,孩子们在水里嬉戏,
而欢笑在你的听觉里是无声的。
一艘皮划艇从旁边默默经过,
很像刚刚从水里探出头的潜艇。
对岸是郁郁葱葱的树林,
不再有子弹划出杂乱的红线,
不再有恐惧,不再有嘶喊和哭泣。
它们停下来,再次成为抽象的彼岸。
你的身体浅浅地匍匐在泥土里,
肩胛骨好像要突出地面。
插在你坟前的花束已经干涸,
只剩下几根粗黑干瘪的花柄。
庸常生活里的喜悦令人困倦,
你终于明白,你配不上自己的死亡。
环绕在你周围的那些小花
是站起身拍打屁股上沙砾的女人祭上的。
也许她们刚刚在你面前鞠躬,
脑海里快速回闪着瓦砾和染红的绷带,
而下一秒,她们即转身走向河滩,
朝向天空的脸嬉笑着,为你寒碜的坟茔增添一丝庄严。
天空深处没有波澜
天空深处没有波澜,
游客惊起的尘埃落于门前的沟渠。
我凝视着卵石路面,
午间的雨水在上面蹦跳着滑落。
手中的笔僵持着
生硬地呼唤遥远的雷霆。
拆下门窗,卸下爱情的铠甲,
顺从的话语孕育纯洁的婴儿,
而愤怒不管不顾,埋头投掷生命的骰子。
在眼睑锁闭的睡梦中,
一丝火苗追踪着往昔和未来。
来吧,挫败的勾引,成功的淫荡,
我不惧怕什么,
我的愤恨包裹着灿烂的光辉,
我千里迢迢追赶自己的道路仿佛一阵暴风雨。
在这荒僻的小镇,我得以放下恶念和真理,
不断喷涌的振奋的话语似乎又回到唇边,
仿佛爱人远离我,而世界靠近我。
我走在望不到尽头的道路上,
(对,那是人所共有的——只是你未必知晓。)
我是月亮初升之时无助的天空,
我是高塔里相互抗衡的圆顶和穹门。
我不怀好意打量手里玩弄念珠的人,
我并不同情陷在情感泥淖里的人。
我鞭笞奴役者的残暴,
我也唾弃火的单调的正义。
我邀请时钟指出一个确切的瞬间。
从庸常生活里,我祈求罪或者光荣,
用随手拿到的任何乐器,我提取恶之蜜糖。
意志每每取笑人的渺小的困境,
在宽阔的柏油路上,我被挤入荒芜的原野。
在堕落的失重状态中,我研究恶的本质。
谁来听取无赖的哭诉?
谁递给无赖这悔罪的阶梯,
用孤独的劳作,我攀爬,
用颓墙上新生的草叶,我记录时间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