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什么声音的?
我们俩最后一次共同喝酒,是在大学宿舍楼的天台上。那天是这座城市全年最热的一天,当我走到楼顶,他正半趴在地上,与几只小虫窃窃私语。那天的月亮很圆很大,我甚至能看清他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正倾倒出一些自然主义的词句,传递给自然的主人。
我说:“酒呢?”
他看见我,脸上露出腼腆的笑,从背后墨蓝色脏兮兮的双肩包里,拿出两个漂亮的瓷瓶。
我说:“喝白酒?会不会醉得太快,你酒量可以吗?”
他说:“不要以为只有你们东北人酒量好,南方人也是很能喝的。”
他眨了眨眼,小心翼翼绕开他的虫子朋友,递了一瓶酒给我,问我:“我们坐哪?”
我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几张纸,铺在地上,靠墙的位置。这样如果我们喝得倦了,还可以在墙上靠一靠。此刻有些微微的风正在吹来,却没什么凉爽的感觉。我拿出从校外买回来的熟食,摆在中间,打开塑料袋,让肉的香味慢慢散出来,自己先在一边坐定。他把两瓶酒塞到我怀里,却不坐下,而是用跟刚才类似的姿势半趴着,仔细地看我铺在地上的纸。
他说:“这是什么纸?”
我说:“我的小说。”
他说:“这怎么行?这些都是你的作品,得好好留着,我不能坐。”
我说:“有什么不能坐的?如果是几张白纸,还值得心疼,怕浪费了,可写上了这些东西之后,就一点价值也没有了。我从小就喜欢写作,想考文学系,想当作家,想了十几年,现在想给咱们学院写篇通讯稿,他们还嫌我水平不够。坐吧,坐吧!这些废纸能被咱们坐着喝酒,就是发挥它们最大的作用了!”
他摇摇头,仔细地把那几张纸拿起来,递到我的怀里,又拿回一瓶酒,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看着怀里的那些字,好像是写了些漂亮的年轻人,他们都很特别,但也都很普通。几年之后,我在一次搬家的途中把这几张纸弄丢了,当晚我喝得酩酊大醉,脑海中全是天台上的那场酒。
天台上,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瓶酒。
我说:“现在,我们可以开始喝了吧?”
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很迷恋酒的人,可他很懂享受酒。他双手捧着那个精致的瓷瓶,缓慢而平稳地把瓶底慢慢托高,紧闭着眼,嘴唇聚成亲吻的姿态,珍重地小口吮吸,却没有发出那种熟悉的吱吱声,他喝酒的样子,让我觉得他手里的那些美妙的液体,味道一定不只是辣,肯定还蕴藏着不为人知的甜蜜。
那时辛辣的感觉也在我的口腔中回荡。我很少喝白酒,总觉得太绵长,太老成,太欲说还休,太却道天凉好个秋,像是必须要人到中年,才有配得上白酒的沉郁。我那时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是多么想让自己的人生荡气回肠,锋芒毕露啊!可他却似乎不是,他看上去,像是那种生下来就应该喝这种酒的人。
我说:“我们慢慢喝。”
他说:“要慢慢喝,一定要慢慢喝。如果喝得太快,你就听不见酒的声音。”
我说:“才刚刚开始,你就已经醉了。酒只有味道,哪有声音?”
他说:“有的,你听,刚刚开始喝的时候,你就能听到别人的声音。听到了吗?楼下的同学们,有人在打游戏,有人在阳台给家里人打电话,有人提着行李箱正在离开,还有人在哭——”
我说:“这些声音,不喝酒的时候我也听得到呀。”
他说:“可是不喝酒的时候,我们哪有心情去听这些?你见过有一种大人吗,他们往往只有到了酒桌上,才肯放开了说心里话,这时候如果听不到,就太可惜了,因为谁知道,下次要听到他真正的声音,要等到多久之后。”
我说:“我们这是酒桌吗?”
他忽然狡黠地笑了,我很少看到他那样的表情,他说:“不要着急,你知道古人吃甘蔗的典故吗?世界上大多数有趣的事情,都需要渐入佳境。”
未来的无数次酒局中,我都会想起他说的话。后来我和大人们喝酒,作为一个和他们毫无任何不同的大人。那些大人里的一部分,就像他说的一样,会在酒桌上发出真正的声音,那些声音也有所不同,有的清脆,有的浑浊,有的莫名其妙;还有一部分,是无论如何都缄默着的,多么好的酒都撬不开他们的嘴。我只能去选择那些听得见的声音,认认真真记在我心里的本子上,我也不知道他那天晚上说的,到底是不是我理解的这个意思。
他不好理解,他时常会让人觉得难懂。班级里四十多人,只有我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时候我对他说:“你可以试试跟同学们玩一玩,大家人都很好的。”他不答话,他就望着除人之外的万物出神。比如此刻,他就正看着一片和月亮擦肩而过的云。
他说:“那片云是什么颜色的?”
我说:“当然是灰色的。”
他说:“不对不对,今天这么晴,怎么会有乌云?那片云应该是白色的。”
我说:“云在白天看起来应该是白的,但现在天黑了,没有阳光把它们照亮,所以在我的眼睛看来,它就是灰色的。”
他说:“不对不对,它本来是白色的,那就是白色的,怎么能因为我们看成什么而改变?”
我说:“颜色这种概念,都是我们人类发明的,当然是我们想看成什么颜色,它就是什么颜色啦。”
他那时正抓着一块猪蹄在啃,用嘴择出的碎骨都握在手里,一点都没有掉在地上,他曲着膝盖,瓷瓶夹在双腿之间,想喝酒的时候就探出头去,用牙咬着瓶沿,倒出一些来到嘴里,等喝下去了,再用嘴把瓷瓶扶正,此刻他全身上下的肌肉都被调动起来,为喝酒这件事服务。
他说:“你听到酒的声音了吗?”
我说:“不是早就听见了?你说的,同学玩游戏,同学打电话,还有同学在哭,好像已经不哭了——女生宿舍那边在张罗什么?听起来好热闹呀。”
他说:“不是这些,不只是这些,酒不会永远只发出一种声音。它已经离你越来越近,从吵吵闹闹的外面,进入你的身体内部了。你对那片云的看法,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观点,你能感觉到,它们正在你的体内喧嚣着吗?这些平日里被你忽略掉的感受与想法,它们正通过酒的呼唤,从你的灵魂深处生发出来,酒此刻的声音,就具备这样的魔力,它让快乐的更快乐,让悲伤的更悲伤,让平静的更平静,它让你更接近你自己,不要抗拒,去听吧,酒正在对你耳语。”
在他说出那段话的时候,我其实在想,“快乐的更快乐,悲伤的更悲伤,平静的更平静”,我究竟算是其中的哪一种呢?尽管他用充盈的情感告诉了我,要去倾听酒的声音,可我却完全无法认识到,真实的自我到底是什么,酒的耳语,好像正隔着一层厚厚的布,在与我对话,我抓不到任何一点完整的语句,只有愈演愈烈的迷惑。
我想,我可能是,迷惑的更迷惑。
我迷惑地看着,他啃完了那块油油的猪蹄,把最长的那根骨头也握在同一只手中,用刚才抓猪蹄的手拿起了瓷瓶,这次他没再小口地抿,而是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口。他似乎也被那辛辣稍稍冲击了一下,五官皱在一起,着实缓了好一会,才又恢复成平时淡然的神色。
他说:“你看我也没用。我觉得那片云是白的,它就是白的。这是这口酒告诉我的。”
我对他一句一顿的语气有些不满,就说:“你怎么还抑扬顿挫起来了,是在写诗吗?”
他故作吃惊的样子,瞪着我说:“只有你能写小说,我就不能写诗?”
我们相视大笑。
那天晚上,我们似乎真的是醉了。他那个墨蓝色脏兮兮的双肩包,好像装着一个不知疲倦的酿酒师傅,那师傅住在里面,不停地酿着酒,又把酒装在瓷瓶里送出来,不把我们灌醉就不罢休。殊不知我们是甘愿一醉的,又何需他灌?
最后我们都躺在了地上,他把手里的骨头放进衣兜,又把手在自己的裤子上反复擦了好几遍,然后把我推开,从我的身下把那几张纸都拿了起来,整理得整整齐齐,塞进我的手里。
我说:“你干什么?”
他说:“留着,再写写,以后把我也写进你的小说里。”
我说:“你是个王八蛋,我写你干什么。”
他说:“我虽然是王八蛋,但我毕竟还让你知道了酒的声音。为了这个,你就写写我吧。”
我说:“酒的声音,除了别人的声音,自己的声音,还有什么?”
他说:“还有,还有这一切,都是酒的声音。你去听吧,只要你听得足够认真,你会听见地球这个醉汉踉跄的脚步,他的呢喃,他的叹息,他长满了杂草的身躯上,发出的一切奇妙的噪声,他正在重复着的生活,你能有所感受吗?还有太阳的怒吼,它自从出世以来,就和酒神的意志背道而驰,它强迫着地球围绕它不断旋转,可地球却暗自把酒送给了我们,他期盼着我们这些拥有智慧的虫子,有一天能和他一起烂醉,这就是他藏在酒里面的秘密,全部都写在酒的声音里。”
我沉默着,我已经太醉了,那些诗句无法进入我的脑海。
只能听见,他又接着说:“你相信吗,我真的可以和虫子对话。它们很可爱的,你认真听。”
我迷迷糊糊,好像听见了,耳边有两个声音细细的家伙在窃窃私语。
一个说:“地球,最近是不是走得越来越快了?”
另一个说:“可能是你选的参照物有问题,据我的观测来看,是大家伙们都在快走,形成了一种地球的相对速度也在提升的错觉。”
一个说:“放屁,我就趴在地球上,会不知道地球的速度?”
另一个说:“非也非也,我们也经常趴在大家伙身上,难道每个大家伙的速度你都知道?”
一个说:“我当然知道。”
另一个说:“每一个你都能保证百分百准确?”
一个说:“当然能保证。”
另一个说:“你既然这么笃定,那地球速度有没有变化,你肯定是一趴就知道了,还来问我干啥?既然你向我提问,说明你也并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一个说:“你放屁!你敢不敢,我们去地球上实地趴一趴,考察考察,看看到底谁对?”
另一个说:“算了算了,晚来风急,一会还要下雨。”
听到这里,我忽然一惊,想到自己怀里的小说,如果下雨,岂不是全要被打湿打烂?我猛然从醉里惊醒,抓住身边还在熟睡的他,剧烈地摇晃起来。我大喊大叫,想把他唤醒,可他却睡得死一般沉,无论怎么叫也没反应……
在未来的无数次回忆中,我都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是那场醉酒,实际上已被赋予了某种神圣性。我和他,确切地在那一夜得到了地球的眷顾,它把虫儿们的意志,慷慨地施加给我们,让我们得以为一切时空里的醉汉发言。
那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在酒精与夏夜的麻痹下,幻觉轻易地袭击了我?
多年过去,这个问题对我形成了挥之不去的困扰。为此我甚至有意识地躲避着他,生怕他在某个清醒的白天,在耀眼的阳光下揭穿我,那一切都只是我青年时代的冲动与期盼。我担心来自于他的真相,我知道,他从不撒谎。
我们未能在阳光下重逢。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也许我那时已过而立,或是不惑,甚至已知天命,我才又一次和他见面,他醉了,醉得远比那时还要厉害。
我走近他身边,轻声耳语:“你怎么了?我的朋友?你在酒的声音里深陷了吗?”
他说:“不,不,声音的世界已急剧变化了,现在它们跳出了地球和酒曾设下的界限,于无所不在之处肆意嗡鸣,只有酒依然忠诚,我在其中可享受片刻安静,我必须醉下去。”
说完话他就离开,从头到尾,我们都未曾对视一眼。那时正值深秋,我注意到落叶与飞虫都正四散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昏暗,从体内涌起一股无比脆弱的寂静。